吉他文章

塞戈维亚自传——吉他与我 (长篇连载之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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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何塞成功地阻挠了我当时的谦卑努力,本来已有不少人开始认同我的演奏,甚至有人提议向政府权威机构申请一些资助来缓解我作为一个刚出道的年轻艺术家所处的窘境,唐·何塞竟然把这些人对我的同情也消于无形了。回想起那些日子,我倒觉得唐·何塞的不明智行为与我的命运安排不谋而合,并且更加坚定了我的性格。在不惑之年的今天,我可以骄傲地说:“我从来没有向我的政府(不管是保皇政府,共和政府,还是独裁政府)或某地的重要人物恳求或者接受过任何帮助。”对于青涩时期的历炼,每个年轻艺术家都必须鼓起勇气,有时甚至需要带着英雄主义的气概来面对。在经历了这些磨难之后,我发现上帝总是供给我必需的一切,并且自然而然地代替了那些市长,部长,和百万富翁所提供的可怜的“慷慨捐助”。伴随那些毫无人情味的津贴和今天有明天无的赞助而来的缚手缚脚的契约并未令我身陷囹圄;相反,我的演出合同如雪片般纷涌而至,上帝更赐予我健康和能力来自由而愉快地完成它们。

    阿尔弗雷德·科尔托特和唐·弗朗西斯科·拉雷多在几天后到达了科尔多巴,并在音乐学院的大厅中举行了他们的音乐会。虽然我已是18岁,但我是第一次作为听众参加的一位专业艺术大师严肃题材的音乐会。那感受如此令人震撼,对我来说好似是一次神圣的宗教体验。科尔托特顷刻间就迷倒了听者并赢得了公众的青睐。他那覆于右侧脸颊的长发在我为他的魅力而神魂颠倒的眼里成了他天才的一部分,那是他无穷创造力的外在体现。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他在弹奏李斯特的《保罗的圣·弗兰梭瓦传奇》(Legénde de Saint Francois De Paul)时那汹涌澎湃的激情与略带神秘色彩的温柔之间的对比。那庄严而高贵的主题圣歌,一会儿在全和弦的衬托下延绵,一会儿又对抗着音阶与琶音的冲击独自勉力支持,使得那些热爱音乐但还不具有成熟欣赏力的心灵迸发出空前的热切反应。这位技巧大师和超凡天才在钢琴上制造的声音奇迹,给我带来了听觉上的狂喜,令我觉得即便是圣徒轻涉水面通往天国的奇迹,都不显得那么不可思议了。

    陶醉的公众对科尔托特抱以热烈的掌声和欢呼,不过他们没忘了给唐·弗朗西斯科保留一点面子。弗朗西斯科更适合行政人员或教师之类的赚钱行当,而不具备成为一个纯粹音乐家的高超素质。事实也证明如此,当破灭的幻想剥去他那绚丽的羽毛时,他收折起“名家”的翅膀,老老实实地在马德里音乐学院成为了一名教导主任。从那时起,音乐便在他的灵魂中沉寂了。

    在我启程的前夜,几个朋友邀请我到安达露西亚镇上唐·帕戈的小酒馆中一聚。一条狭长的走廊连接着宽敞的天井,镶嵌着瓷砖的墙壁上贴着描绘过去斗牛场景的海报,令人回想起已经为公众淡忘的流行娱乐方式;在天井的中央,由喷泉射出的清澈水花浇灌着周围的花草和植物,其余的地方则放置了20来张供客人使用的小桌。秃顶而肥胖的唐·帕戈谈吐诙谐,他总是穿梭于桌子之间,对客人们抱以微笑,并不失时机地以其机智和幽默在客人的谈话间插上一两句。柜台旁是一只沉重的酒橱,上面的架子摆放着葡萄酒和浓烈的甜酒,酒橱中央的壁龛中陈列着著名斗牛士拉加提卓的巨大头像,那似乎是为了表示大家对他的尊敬而摆放在那里的。这件老古董下面是一块金属匾牌,上面记录着这一具有纪念意义事件的日期、圣牛的详细家谱资料、斗牛士的无畏表现、以及这桩历史事件的其他细节内容。

    参加晚会的八、九个人在平日就习惯每天都碰个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几杯雪利酒下肚,我们不禁想听几首吉他伴奏的弗拉门哥歌曲来助兴。来自塞维丽亚、被称作“雪利酒男孩”的著名歌手佩德罗·安东尼奥和为他进行吉他伴奏但不太出名的米格尔·鲍罗尔,从面向天井的一间预定房间中走出来加入到我们的晚会。我悄悄嘱咐我的朋友们不要告诉这两位新客人我是谁,因为他们即使听说过我,在见到我面的时候也不一定能认得出我。

    “雪利酒男孩”用力地清清嗓子,并喝了一大口雪利酒润润喉咙,然后他把宽大的安达露西亚帽沿微微倾斜,使它半遮住右侧面孔,开始了歌唱。其间他伸出一只覆满皱纹的手吸引观众的注意力,令大家与歌中惹人忧伤的人物产生共鸣。在一段通常的节奏(或简短的序曲)揭示了主题之后,他的声音在下行乐句所表现的思念的痛苦中动人地响起:

“悄立的你轻扣门扉,
而我却不再把门儿开启,
门外的你可听到我的哭泣!”

    他唱完后,人们不禁狂热地赞叹到:“噢,简直绝了!”“雪利酒男孩”通过表现爱情受挫时满心的强烈忧伤征服了他的听众。那个为他伴奏的吉他手,带着可与歌手匹敌的高贵情感,用他的乐器演奏出丰富而洪亮的音符:从具有极微妙而细致差别的音色,到最强有力的节奏型,一会儿令伴奏的节拍符合缓慢的旋律重音,一会儿又采用对比性极强的节奏形式或者快速颤音与敲击吉他面板声音交替进行的“rasqueos”奏法。有时他进行完全的消音,让大家觉得似乎陷入了黑暗中的无边沉默,然后又令充满共鸣感和诱惑力的音乐再度响起。当歌手唱到最后伤感幽怨的一句时,吉他手伴奏的声音变得柔和低缓,过渡成为远方的温柔吟咏。他的手指如羽毛般轻拨琴弦……渐渐的,为了完美地配合歌曲所表达的情感,吉他手加强了音乐的力度和共鸣,形成一个渐强的华采乐句,并结束于一阵狂暴的扫弦和一组急速的颤音之中,似乎把吉他那忧郁的声音碎裂成无数颗剔透的音粒。